卫桓见日上竿头,都不见李拂的踪影,便去敲了他的房门,却久久没有回应,壮着胆子推开一看,里面空空如也。
急匆匆地溜了一圈桃花观都找不着他,一阵冷汗冒在卫桓光洁的额头上,心中蓦地着急起来,日日相处的人突然不见,他自然是不舍的,便连忙跑去找静彦居士,却不料,撞见了初来时见到的那个小丫头道姑。
静明道姑就五六岁的模样,拿着一把大大的扫帚,正在扫着地上的灰尘,绑着一个发髻,穿着小小的道服,脸蛋肉肉的,好生可爱。
卫桓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,抓到人便问:“静明道姑,你知道李拂去哪了吗?”
“李拂?”静明小道姑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,滚了一圈,恍然大悟道:“你是说背锅先生的人吧!”
卫桓当然听不懂什么背锅先生,但也愣愣点头。
“她在主庙里跟静绝真人诵经。”静明小道姑笑嘻嘻地说道,声音带着儿童的稚嫩,卫桓不禁偏头看向她,好似李拂的声音中,也夹着此般的稚嫩。
十一二岁的男子,声音竟跟个女童一般的俏嫩。
不过,他怎么会去找静绝真人?难道真的是有要事?不得,自己得过去看看,得看到李拂这个人,他才能心安。
行至主庙门口,庙中的熏香已经一丝一缕地传出,正当卫桓准备探头找李拂时,只听到她那把熟悉的声音。
“老子曰:民之饥,以其上食税之多,是以饥。民之难治,以其上之有为,是以难治。民之轻死,以其上求生之厚,是以轻死。夫唯无以生为者,是贤于贵生。”
“也就是说,百姓之所以饥饿,是因为统治者要的税太高,百姓之所以难治,是因为统治者强作妄为,百姓之所以轻死,是因为统治者使百姓无法生存,因此统治者恬淡无为比强取豪夺要高明得多。”
“这种话,于我而言,于这大恒的老百姓而言,就是个屁话!”
卫桓第一次听到李拂如此激进的语气,不由得凝神倾听。
“无为,救不了这世人,救不了在外面挨饿的人!”言暮深知自己的语气过重,把满腔的怒火转移到对治国之论的批判,一点意义都没有,但是她需要宣泄,她的失败好似一个响亮的巴掌,狠狠地怕在她的脸上,她不甘心,她要反驳!
静绝真人丝毫没有被言暮的激进影响,言暮越激动,她便越清绝,越淡然处之。
“你看到了一切,还想继续帮他们吗?”
紧闭着双目的静绝真人,呼吸平稳正常,于这方禅静中夹着燥气的天地中,幽幽地发声。
“你说的一切我都看到了,我惊讶他们的麻木,我愤怒这小小的桃花镇都有强权,何况大恒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县镇!”
“我救不了千千万万,我只能就眼前人。他们不懂黑白,将我写的状告当做是害人之物,我不怨,这条路行不通,我就再走其他的路便是!”
卫桓如此聪明之人,哪会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呢。李拂年少气盛,静绝真人恬淡虚无,两人火与水,火烧得水成气,水盖了火剩星。
“卫桓,你怎么看?”突然,静绝真人清淡的嗓音穿堂而至。
言暮眉目低垂,她早就察觉到卫桓在偷听,只是没心思戳破他,怎得静绝真人也同样发现,看来,她也是个习武之人!
卫桓听到这桃花观的正主在唤自己,不得已得挠着头,慢慢跺到庙中,神色难以言明:“真人折煞我了,我这小辈哪里懂这么多。”
言暮瞥了一眼此刻还在谦虚的卫桓,不由得微微瘪了一下嘴,这不显得自己以下犯上,咄咄逼人了吗?
一双眼睛挂在言暮身上的卫桓,当然看到了她的变化,一下子便被她打乱了心神,整个庙中静谧得可怕,只等他说出他的高见。
卫桓见挂不住,只好幽幽说道:“老子曰:道之出口,淡乎其无味,视之不足见,听之不足闻,用之不足既。”
“道是淡而无味的,它看不见,也听不到,但是却能使用不完。”
“‘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,湛兮似或存。’我们于不断的认知中,亦要不断的消磨其中的锋锐之处,消除各方意见之分歧,融合各种观点之光辉,最终形成共同的道。”
“李拂,你大可以走其他的路,不断试错,但是你有没有想过,桃花镇的百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。”
“真人从未提及‘无为’二字,她并非想你无作为,而是想你清静内心,找出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。”
言暮静静地看着卫桓,这是一个她从未看过的卫桓,他清明得好似一面铜镜,将言暮内心全部慌乱的思绪全然照了出来,这是她最不愿意直视的自己,一个无可奈何,无能为力的自己。
卫桓也直直地与言暮对视着,他明白言暮心中的纠结,他亦明白这份纠结的可贵,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愿意去真心帮助老百姓,为天下人谋福祉,从不求千古留名。
认识这样的李拂,他想一定是自己这一路最大的收获!
言暮一把站起,狠狠地挖了一眼无辜的卫桓,对着仍闭眼静坐的静绝真人,大声道:“听不懂!”
随后便一溜烟跑出了主庙。
卫桓愣愣地看着她的变化莫测的表情,不由得瞪大双眼,这家伙,怎么跟个小姑娘那般拗脾气?
静绝真人深深地长呼了一口气,也是被这言暮气得不轻,但也不恼她,要恼还是得恼李惊堂,把她的肆意肆情,全部教给了徒弟。
但这个徒儿,应是个顶好的。
——
“李拂?李拂?”卫桓跟着言暮消失的方向,到处在找,却又怎样找都找不到她的踪影。
“又找他啊?”静明小道姑依旧在打扫,好似这院子的几片叶子永远都扫不完般。
“小道姑,你见到他吗?”卫桓蹲下身子,诚心诚意地向静明问道。
静明小道姑点了点头,肉乎乎的下巴顿时多了一个,小手指着旁边的银杏树说道:“在上面。”
“在上面?”卫桓抬头看去,果不其然,一袭道服的李拂正躺在树上闭眼沉思。
这好歹也有十丈高吧,李拂这家伙是怎么上去的?!
言暮躺在树上,闭眼呼吸着高处的清新气息,六月的阳透过青绿的银杏叶子,稀稀疏疏地落在她的身上,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。
好久都没如此清静过了,好像从年初回到易水河畔到现在,她的内心都是乱糟糟的。
盛京的总总都随着时间,渐渐被人遗忘,就连她杀了李侗,留下拂衣之名,也不见朝廷公告通缉,那段惊险的日子,就好似惊鸿一梦,唯独她还牢牢记得那每一幕的精彩。
梦中的那个荆轲,再也不会出现了,也不知他等没等到他想见的人了没。易水剑法第十式,她也不再苦苦纠结了,反正她就是练不成,师父说要用岁月去参破,那就等着吧,可能到一天自己头发也白了,身子也不利索了,忽然有一日心血来潮练起剑来,蓦然发现自己把全部易水剑法练成了。
一想到那个时候,自己那个发白脸皱的模样,言暮就不得不担忧地摸起她光滑柔嫩的脸蛋,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忽然睁开,真是的,静绝真人叫自己去感悟清静,怎么在此处胡思乱想。
不过这静绝真人还真是奇怪,虽然有那么一瞬间,她的泪痣让自己想起了自己爹爹,可是她全然没有爹爹的温柔敦厚,反而很严厉,有着不可言喻的压迫感,每次跟她对话,她都感觉自己低她一等,难道这修炼得道的人都是如此邪乎的吗?
唉,清静!清静!
忽然,卫桓刚刚对她说的话,一下子涌上心头:“真人从未提及‘无为’二字,她并非想你无作为,而是想你清静内心,找出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。”
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?她哪里知道,她自己也挨过饿,但倒不至于要饿死,她也被人欺凌过,但也不至于被打死,每一次她都是想尽办法,咬着牙去尝试每一条道,有把握之时再去以身犯险。
这些桃花镇的老百姓,为何做不到呢?
“静彦居士,你快看!静明这小丫头打扫得真干净!”一把清脆的声音从下面传来,言暮闻声低头俯视,只见一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道姑,指着整洁干净的院子,惊喜地说道。
静彦居士笑吟吟地点头,说道:“这小丫头,之前安排了她去洗衣裳,面子上也没表现出什么,可洗出来的衣裳又皱又不净,气得我罚了她好几顿晚膳。”
“对啊!那几天她没饭吃,也不哭不闹,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。是因为她洗衣裳不行,才安排她扫地的吗?”小道姑接着话问道。
静彦居士笑着摇头,说道:“我也觉得静明这小丫头干的不好,却不知再安排她做什么活好,便去问了静绝真人。”
“是真人安排的?”小道姑有些讶异,毕竟静绝真人一向不理桃花观中的闲杂事儿。
静彦居士还是摇着头:“真人问我,知不知道静明她擅长做什么,喜欢做什么。我回答不知,要去问静明本人才可。但真人却说,即便问了,静明也只会说洗衣裳。”
“为何?”小道姑好奇地问道,言暮也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注意,专心地偷听起来。
“真人说道,静明被父母抛弃于桃花观附近,幸得被观中人收留,她必定感恩戴德,绝不敢向我们提出自己想法,只敢听从我们的话,这是其一。”
“而且,静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做选择,她来了桃花观,我们就安排她去洗衣裳,她并不知道在这里,她是可以去选择做想做的事儿的,这是其二。”
“再者,静明既不敢问,我们也没说,她哪里知道,还能有其它的杂活,烧饭,扫地,除尘这些呢,这是其三。”
“原来如此!”小道姑好似懂了,又好似不懂:“真人想得真通透,要是我的话,就想不出原来静明这小丫头心思如此复杂。”
言暮静静地听着两位道姑的对话,心中却是翻云覆雨,一派激动。
静明小道姑的心思,与这桃花镇的老百姓的心思,何其相似!
其一,静明怕被再次抛弃,所以逆来顺受。桃花镇的老百姓怕被官府压迫,所以变得麻木。
其二,静明不知道自己可以去选,所以做着不擅长的活儿,被责骂了也只能忍着。
桃花镇的老百姓也不知道他们可以去选,所以只敢继续走那条强权告诉他们的路,熬到死也是自愿的。
其三,静明不知道能选的杂活有那么多,所以只敢一直洗着衣裳,直到静彦居士告诉她,还有其他的活可以做。
桃花镇的老百姓也不知原来他们能走的路不止一条,他们并不像自己一般,会去想尽办法,被多年压迫的他们已经不敢去思考,他们在等,等有人给他们不同的选择!
一人得道超脱,方可教化众人。。
故,此人需为天下人谋福祉,而无需千古留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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